说起黄世仁,几乎中国人都知道他是恶霸地主。其实他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而是新中国银幕上的第一个地主形象,属于艺术角色。

他和杨白劳、喜儿最初都是歌剧《白毛女》中的主要人物,该剧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由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依据民间故事传说集体创作,后来被搬上了银幕。

剧中的黄世仁,是河北杨各庄的一个恶霸地主,他阴险狡诈,欺男霸女,放高利贷,无恶不作。而把他的丑恶形象活生生呈现于世人面前的,是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陈强年轻时的杰作。

也从那时起,黄世仁的名字就和陈强的名字联在一起了。人们印象中的地主黄世仁就是陈强,知道陈强的人也一定把他与黄世仁混为一谈。

由于在《白毛女》中扮演黄世仁和后来扮演《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成了陈强难以抹掉的“坏蛋”烙印,令他喜忧参半一生。

2012年6月,中国银幕上“最坏”的演员、现实中最好的“老头儿”陈强,以94岁高龄永远离开了喜爱他的观众。

有人调侃说,“上帝想看喜剧了,所以带‘二子’他爸过去了。”

陈强1918年生于河北宁晋县徐家河,因那时家乡十年九涝,从小随家人逃难到山西太原谋生。少年时代,他一直在太原读书。

“九·一八”事变后,正在上中学的陈强,参加了救亡戏剧演出活动,曾先后在中学青年剧社和太原新生剧院,演出《夜光杯》《汉奸的子孙》《塞外狂涛》《放下你的鞭子》等抗战戏剧。抗战爆发后,陈强投身革命队伍。1938年奔赴延安鲁艺学习,此后参加西北战地服务团,一直在艰苦环境中演戏。1944年重返延安,在鲁艺文工团参加《把眼光放远点》《粮食》《前线》《白毛女》等剧目演出。

解放战争时期的1947年,陈强来到东北电影制片厂,凭着成熟演技,主演了解放区第一部短故事片《留下他打老蒋》。不久,他又在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中,扮演朴实的工人老侯头。

让陈强一举成为大明星的,是他在1950年参拍的电影《白毛女》。

这部从歌剧改编的影片,由王滨、水华执导,田华、陈强、张寿维、胡朋、李百万等主演。此前在戏剧舞台上,恶霸地主黄世仁多由陈强饰演。此次拍片,很多角色换了演员,唯独“黄世仁”找的还是陈强。

《白毛女》的剧情并不复杂:杨各庄佃户杨白劳,早年丧偶,育有一女喜儿,许配同村青年大春。恶霸地主黄世仁要霸占年轻貌美的喜儿,遂与管家穆仁智设计,以重租厚利强迫杨白劳于年内归还欠债。大年除夕,杨白劳终因无力偿还债务,被黄世仁威逼在喜儿的卖身契上画押。杨白劳痛不欲生,回家后饮盐卤自尽。初一早上,喜儿被抢入黄宅,受尽折磨。黄世仁为斩断喜儿对大春的情丝,夺回王家租地,驱逐大春母子,又伺机将喜儿奸污···。

这个根据河北一个富有传奇色彩民间传说创作的影片,以主人公喜儿的命运,概括了旧社会亿万农民倍受压迫的苦难历史,并以此来说明,封建的剥削制度“使人变成鬼”,劳动人民作主的新社会“使鬼变成人”。

还是早在鲁艺期间,《白毛女》创作组刚成立陈强就参加了。

在讨论排戏时,陈强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根本不愿意扮演反面角色,而是瞄准了剧中喜儿的父亲杨白劳。他认为这个角色有好戏,在前方演出的其他剧中,自己多次是扮演乡村老头,塑造杨白劳这个角色,轻车熟路,一定能成功。

陈强没想到,领导分配角色时,却让他演地主黄世仁。陈强很不心甘,就去找导演问:“为什么偏让我演黄世仁呢?我没有体验过地主的生活,黄世仁在舞台上的所作所为,我能表现出来吗?难道我像坏蛋吗?”

其实,陈强的内心想,演黄世仁这个角色一是自己没有成功的把握;二是如果真的演成功了,对自己就更不利了。因为这会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以后再想扮演正面角色就困难了。

再则,当时陈强还没结婚,如果给人留下了“坏人”印象,哪个姑娘还敢接近他?未来的对象恐怕没希望了···!

陈强越想越苦恼,甚至连对做演员的前途都担忧起来。于是,他赌气向导演提出不演反面人物黄世仁。致使歌剧的排演一时搁浅。

剧组领导不得不把戏停下来做陈强的思想工作。先让他从一名党员的角度,认真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陈强一遍一遍的学习,读到毛主席在讲话中引用鲁迅的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来教育全体党员和文艺工作者,很受震动。毛主席说:“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革命工作者,都应该以鲁迅为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主席的话,解开了陈强思想疙瘩。

他对领导表示:革命还没有叫我做更大的牺牲,只是让我扮演一个反面角色,而且这也是作为一个演员份内的事。为了个人的一点利益,就要讲价钱。演英雄人物可以,演坏人不干,让别人演可以,让我演不干,这种思想能算为广大观众、为人民服务吗?

陈强认识到,以反面形象去教育广大人民群众,也是很重要的。无论扮演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应该是演员的光荣任务。

思想通了,陈强的创作热情也起来了,他愉快地接受了黄世仁这一反面角色的创作任务。他大胆思考,决心细致刻划,把恶霸地主的残酷本质暴露在观众面前,让人们认识它,痛恨它,打倒它。

陈强在塑造剧中人物时,特别重视“画龙点睛”的作用。力求通过一两个精心设计的动作和面部表情,将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复杂感情揭示出来。

在影片《白毛女》中,陈强扮演的黄世仁第一次见到喜儿,他设计让黄世仁用手绢捂嘴不怀好意一笑。只此轻轻一点,就增加了人物间悬念,使观众开始为喜儿的命运担心了。

陈强青年时期就聪明好学。他琢磨角色,揣摩人物心灵,常有特殊角度。比如,他从公狗发情时的肆意表现受到启发,寻找到黄世仁如同禽兽一样对喜儿的丑恶欲望。

在拍《白毛女》影片前,陈强仍不满足自己之前对人物的理解,继续向生活开掘素材。他在体验生活中,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某村过去每个长工娶媳妇,入洞房的初夜权都要归地主享用。

由此,陈强更看清了地主恶霸对贫苦农民的无理占有、敲骨吸髓的恶毒本性,从而对角色黄世仁的憎恨又增加了一层。无论在电影还是歌剧中,他对黄世仁的塑造都不是简单的脸谱化,而是追求真实、本色,唤起了观众对反动地主阶级的憎恨之情。

老艺术家田华,22岁出演影片《白毛女》中的喜儿,她一直都忘不了和陈强老师相处的往事。

田华说“我参加八路军的时候12岁,陈强22岁,可以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平日里他都是一口一个小田华的叫我,现实生活中他是个敦厚长者。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去看他们排戏。而我的表演在很多方面受到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虽然生活工作中有很多交往,但田华和陈强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还是1950年拍摄《白毛女》期间。

田华回忆:“他演黄世仁,我演喜儿。平时生活中的谆谆长者,一下子变成了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我还真是一下子找不到感觉。也是陈强老师带我入戏,慢慢进入状态。”

影片拍完后,“黄世仁”和“喜儿”这对银幕上的冤家,竟成了一生的朋友。

陈强另一个不朽的银幕形象是《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也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角色。

1957年,作家梁信从广州赴海南体验生活,见到了闻名全国的红色娘子军连的老战士。革命女战士的事迹一下子点燃了梁信的创作灵感,他以海南军区编写的《琼崖纵队军史》为凭据,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于1958年6月创作出电影文学剧本《琼岛英雄花》初稿,并于1959年定稿发表于《上海文学》杂志上。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编辑沈寂把它推荐给了导演谢晋。

当时已经凭借《女篮五号》而小有名气的谢晋,正在为下一部影片拍什么拿不准主意,看到这个剧本后非常兴奋,当即决定要拍,并且邀请梁信来上海修改剧本。对于影片的名字,谢晋觉得《琼岛英雄花》稍显文气,经与梁信商量,决定将其改名为《红色娘子军》。

1959年,谢晋选中了在上戏读大三的女生祝希娟出演《红色娘子军》女一号吴琼花。又在这年夏天邀请陈强来出演反角南霸天。

陈强来到剧组后,对于同样的恶霸地主角色,决心拿出了不同的表演方式。他说:“黄世仁和南霸天恰是‘一北一南’,做派应该有所不同。应该重点突出南霸天的傲慢、目空一切,却又外强中干的个性特征。”

拍摄中,陈强调动多年的表演经验,从细节入戏,把南霸天的阴险、凶残、狡诈,色厉内荏本性刻画得淋漓尽致。表演上一招一式,表情、扮相、语言完全区别于黄世仁。让观众认可这就是南霸天,而不是那个北方地主黄世仁。

比如,拍摄片中南霸天被抓获后又乘机逃跑一场戏时,陈强设计让南霸天捂住一只眼,只留一只眼活动,更加突显了人物的狡猾特点。

影片拍摄时,正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拍戏的时候,剧中许多人都羡慕扮演坏人组的演员,尤其是演反派头目的陈强。他们总开玩笑说坏人组经常“得吃得喝”。吃鸡吃肉,还得吃得满嘴是油。陈强也得意地回应说,“让你们去馋吧!”

南霸天这个角色,令陈强成为首届百花奖最佳男配角,并在亚非电影节上,为中国在国际电影节赢得了第一个最佳男演员奖。成为新中国首个“国际影帝”。

要知道,当时中国银幕上遍地开花的都是浓眉大眼、根正苗红的正面人物,扮演反派人物能得到喝彩,是个很大得“意外”。

影片中出演吴琼花的演员祝希娟回忆,自己进入剧组之后,第一次见到陈强,就发生了一段有趣的小插曲。

陈强是戏剧学院学生祝希娟很敬佩的演员,这次终于有机会见到本人了,她激动地叫了一声:“陈强老师!”

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陈强竟然怒目相对,硬生生地回了一句:“臭丫头!”

祝希娟先是一懵,然后马上明白了。原来陈强老师是要她在生活里也不要忘记这个剧中人物之间的仇恨。于是,她也马上回应道:“老爷,尝尝奴才的子弹吧!”

祝希娟当时只有学演话剧的经历,对拍电影几乎一窍不通。谢晋导演就把她托付给了陈强老师辅导。只要第二天有重头戏,陈强都会提前找到祝希娟,让她先演一遍,然后再按角色说戏给她听,纠正不足。

拍摄片中吴琼花在水牢那场戏时,当祝希娟从水下探出头,一眼就看到陈强老师的脸在摄影机镜头旁边,心里一下子暖暖的,也充满了底气。

当时,不管有没有陈强的戏份,他总是到现场观看祝希娟的表演,给她以鼓励。

后期在海南陵水拍摄群众批斗南霸天的一场戏时,面对着众多围观群众,导演谢晋“煽动”群众“打倒南霸天”的情绪。结果,很多人真的把演员所扮的角色当成了坏蛋,一些人怒气冲冲地上去对陈强拳打脚踢,直打到他鼻青脸肿。谢晋一看情势不妙,赶紧大声喊停,但是还有不少人控制不住情绪还继续殴打陈强,使他受了“无辜”伤害。

导演谢晋在晚年时,多次提到《红色娘子军》中被删的三段感情戏的遗憾。按照原定的设计,洪常青引领吴琼花走上革命道路,彼此之间有过从朦胧到确切的感情表达,但公映时,这三段戏都被删了。

原来,最早还是陈强坚决要求谢晋删去影片中的感情戏。他的理由是:这种煽情的处理会让观众怀疑,洪常青救吴琼花带有个人色彩,会成为现代版的英雄救美故事。当时谢晋和陈强争得非常激烈,最后是组织出面,当时的上海电影局局长张骏祥做了工作,谢晋才忍痛割爱。事隔四十年,陈强八十多岁的时候,跟谢晋提起往事,说一定要当面赔礼道歉才能宽心。

两位老战友当然是一笑泯恩仇。可人们在陈强道歉之后再来看这段往事,却觉得陈强当初的建议未必没有道理。因为删了爱情戏的影片《红色娘子军》,并没有影响影片质量。或许正是洪常青克制的眼神,是这部电影至今流传的要素之一。

(陈强晚年与影片中自己的两个“冤家”喜儿、琼花扮演者田华祝希娟)

陈强晚年经常会对友人翻出他的那本老相册,唠起自己不寻常的经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九死一生!”诸如:

------小时候陈强有一次带妹妹去汾河趟水儿玩,结果一不留神给卷进漩涡里去了。他睁眼一看,到处是黄汤儿,自己又不会游泳,不是干等着淹死吗?谁知从来不打河滩走的拉骆驼的人那天例外,跑过来把他捞了上来。这算捡条命,可回家后陈强还是挨了顿揍。

——拍解放区第一部电影《留下他打老蒋》时,各种设备都特别简陋。请来老乡用杉木搭的架子也晃晃悠悠不牢靠,灯光设备又大又笨,跟探照灯一样,拍戏每次布灯都要费很长时间。有次拍陈强坐在炕头守着孩子的戏,因现场布灯时间太长,他就想先下炕方便一下。哪知一脚刚沾地,照明的探照灯轰隆一声掉了下来。要是陈强还坐在炕上,一定会砸在脑袋上,后果不堪设想。

 ------1946年张家口保卫战间隙,陈强所在文工团到怀来演出歌剧《白毛女》。演到最后一幕时,随着台上群众演员高呼“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的口号声,台下突然飞出无数当地盛产的果子,把陈强所演的黄世仁打变成了“乌眼青”。在冀中演出《白毛女》,正赶上部队开完“诉苦”大会,一个翻身后刚参军的战士看到恨处,“咔嚓”一声拉开了枪栓,咬牙切齿地要打死剧中的“黄世仁”。幸亏一旁的班长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了枪,才救了陈强一命。

------1947年,陈强随剧团到冀中军区前线体验生活,因身体不适掉了队,在追赶队伍途中与我军侦察员相遇。当时,他身上没有带证件,他又说不清楚部队的详情,就被侦察员押送到队部。战士们一看他那副长相,判定他是特务,陈强解释没人信。在商谈如何惩办他时,有人提出“处理”算了。陈强一听,急得浑身冒冷汗,他知道这“处理”就是“处决”。危险中,他急中生智,问战士们知道不知道歌剧《白毛女》,并当场作了人物表演。战士们这才相信了他,并且派人把他送回了原部队。事后,陈强笑着说:“那一次多亏‘黄世仁’这角色救了我。”

 -----当年,陈强在部队时有一把小左轮手枪,没装子弹。他平时喜欢把枪口对着自己,眯起眼睛,扳动扳机,看弹匣空转对得准不准。后来,一次到《东北画报》一个老战友那儿,正好桌上也有一把和他的一样的左轮枪,他就习惯地把枪口对着自己扣了扳机。老战友一声惊呼,陈强着才看清眼前的弹孔是黑乎乎装满子弹的。他的脑子一下子就大了,幸好碰上了一颗臭子儿。

 ------“文革”时,陈强第一个被揪回北影厂批斗,那时候的批斗还要“示众”。陈强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犯的是什么罪。有一天,他把三块手绢系在一起,准备了解自己。碰巧,他的小女儿到外面洗手,打不开水龙头,急得喊了一声:“妈妈!”女儿的这声呼唤,把陈强喊醒了。他突然想到:死了以后孩子怎么办?怎么能见到冤案昭雪?于是挺着活了下来。

------1988年1月18日傍晚,陈强和儿子陈佩斯准备到重庆参加影片《傻帽经理》首映式,临上机前,重庆来电报说还没有准备好食宿,请延迟一天。于是他们赶快退票,谁知就是这架飞机发生了空难···。

1962年,在周恩来总理亲自倡导下,文化部评选出“新中国二十二大电影明星”,名单一经公布立刻轰动全国。这二十二位明星中,唯有陈强是以饰演反派角色出名的演员。

陈强的儿子陈佩斯,是人们熟知的喜剧演员。他的童年与少年并未沾到电影明星父亲多少好光。

陈强的两个儿子,长子陈布达1950年出生;1954年二儿子出生,顺延叫陈佩斯。两个儿子名字合称“布达佩斯”。

陈佩斯童年时,经常有人逗他,“过来,小黄世仁,吃糖。”“不吃,我不是小黄世仁,我是小黄继光!”尽管聪明伶俐的陈佩斯很少吃亏,但被人叫做“小地主”、“小黄世仁”的次数多了,他就反感了。每每在外面受气后,回到家里他就会撅嘴埋怨爸爸,“都是你害的,那么多好人不演,偏要演大坏蛋!你就是咱家的阶级敌人!”

每次都要陈强耐心地哄半天,小家伙才能消气。

成年后陈佩斯在表演艺术上取得成功,令父亲陈强兴奋不已。而更令他欣慰的是,20岁以后的陈佩斯一改儿时的叛逆,变成了一个特别懂事孝顺的孩子。

2010年,坐着轮椅的陈强,出现在陈佩斯话剧《雷人晚餐》的演出现场,已患白内障、视力衰退的老人,仍在剧场坚持听戏两个多小时,足见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