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日,中国各大媒体刊发了一条消息,中共中央决定设立“雄安新区”,使其成为继深圳经济特区、上海浦东新区之后的第三个国家级新区。一时间人们都在问:雄安是哪里?

“雄安新区”位于河北省保定市以东,范围包括保定下属的雄县、容城和安新三县,地处北京、天津、保定腹地,距北京、天津均为105公里,距保定30公里,距石家庄155公里。这里拥有华北平原最珍贵的湿地——白洋淀,是野生候鸟迁徙的栖息地。发轫于太行山脉的9条河流汇入白洋淀,湖水向下经海河流入渤海,早年这些河流曾是沟通保定、天津之间的重要航道。

八十年代以前,资讯极不发达,电视尚未进入普通家庭,人们获取新闻的渠道除了听电台广播,就是看有限的几份报纸。但唯一例外的是电影院在放映故事片之前,会加映一些《新闻简报》那样的短片,为人们提供难得一见的现场画面。记得七十年代中期有一期《新闻简报》,拍摄的是白洋淀生产队组织渔民,用数艘渔船伪装接近湖上越冬的候鸟群,然后用船上成排的“大抬杆”火铳猎杀大雁的故事。排炮响过之后硝烟散去,湖面上死伤无数,其中既有野鸭,也有天鹅等珍稀鸟类。

白洋淀曾经产生过许多文学作品,“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孙犁以“白洋淀”和“打鬼”子为题材,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和散文,一些还被编入了中小学语文课本。但对广大非文学爱好者来说,更引人的是一部电影《小兵张嘎》,北影厂老导演崔嵬拍的这部电影六十年代曾经红极一时,嘎子、老罗叔、胖翻译给青少年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在雄安新区进入人们的视野之前,白洋淀以北有一座叫做白沟的小镇在九十年代曾经火爆一时,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坊间曾流传“南有义乌,北有白沟”的说法。白沟镇是驰名的箱包之乡,年产箱包1.5亿只,成为全国最大的箱包产销基地。

六十年代时白洋淀水质优良,清澈见底,可用作居民生活用水。八十年代以后随着工业污染物大量排放,水污染日趋严重,曾导致鱼虾、蟹等生物死亡。更糟糕的是,华北地区缺水严重,白洋淀数次干涸见底,严重威胁到了华北地区的生态环境。随着新区大规模的经济建设,这个华北明珠将难以为继。

翻开中国历史,雄安新区占据的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恰是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冲突和融合最集中的区域,战争、烧杀、抢掠不断,同时各民族之间通婚、文化交流也不断。流经这片土地上的白沟河,曾经是辽、宋两国的边界,双方沿河两岸爆发过无数次战争,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备受煎熬,很难以“侵略者”、“汉奸卖国贼”、“爱国英雄”这样的简单标签去评判。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华北平原北部就时常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袭扰,燕、赵在平原北部燕山的主要隘口上修筑长城,试图阻挡匈奴等民族的入侵。秦、汉时期更是将长城从甘肃修到了朝鲜,但仍无法阻挡大漠草原奔驰南下的铁蹄。

自从东汉王朝崩溃,传统的中原华夏农耕文明变得衰微。三国之后胡人大量内迁,匈奴、鲜卑、羯、羌和氐等纷纷建立起自己的割据政权,数量远不止史称的“五胡十六国”。经过了二百八十余年的混战,出身胡汉关陇世家的杨坚废年幼的北周静帝宇文阐,自立为帝,建立隋朝,最终一统天下。如果隋文帝杨坚是否为鲜卑人尚有存疑的话,其妻独孤皇后则确是鲜卑与汉人的混血后代。而取代隋朝的李渊、李世民父子同样出身自关陇世家,唐高祖李渊与隋炀帝杨广是姨表亲关系。北周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祖上有匈奴和鲜卑血统,其三个女儿在北周、隋、唐三朝都嫁给了皇帝,长女为北周明帝宇文毓皇后,四女为唐高祖李渊之母,七女为隋文帝杨坚皇后。所以,隋唐虽然统一了中国,但这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汉人王朝。

隋唐二朝未曾维修过长城,而是采用府兵制,将权力下放给地方军镇,以战代守,主动对抗突厥人的进攻。“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北部逐渐脱离中央的控制处于藩镇割据状态,而拥兵自重的众多节度使中,许多本身就是出自北方的少数民族。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时期,北方诸国主要由西突厥沙陀部、契丹人和党项人建立。至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逼退后周小皇帝建立宋朝,再一次统一了南方诸国时,北方已经完全被契丹人的辽国,西部被党项人的西夏控制,宋朝虽是汉人的王朝,但始终未能统一中国,只能算是回到了东汉之后的三国时期罢了。

英语中有一个单词Cathay,曾是中世纪欧洲国家对中国的称谓,这一单词正是来自Khitan(契丹)。契丹人虽然只控制了中国北部地区,但延续两个多世纪的统治,加上其统治范围东起日本海,西至阿尔泰山,有效地隔断了中国南方与中亚和西亚的直接联系,以至于欧洲人误认为Khitan(契丹)就是中国。

汉人建立的大宋王朝,命运始终与华北平原北部的“燕云十六州”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五代十国时期,后晋高祖石敬瑭为了自保,主动割让后唐名下的华北大片国土予辽,每年纳贡帛30万匹,将比自己小9岁的耶律德光尊称为“父皇帝”,愿作其“儿皇帝”。石敬瑭的所做所为固然被世人所耻,但对崇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人而言,能爬上王位才是硬道理,手段卑劣与否并不重要,况且那些地方早已被契丹人占据、控制,他只是做了一次股票卖空而已,卖了别人的财产,自己却赚了钱。耶律德光扶持他灭掉后唐,登上王位。

当赵家兄弟取代后周建立宋朝,完成南方土地兼并之后,这才开始不得不面对北方的威胁。被石敬瑭打包卖掉的“燕云十六州”,刚巧就是华北平原的北部高山屏障,上面坐落古老的中原王朝千百年来修筑的长城,没有了这些重要的隘口作为防守要塞,草原上的骑兵两三天就可以到达国都汴梁。

979年,宋太宗赵光义未做周详准备便急不可待地发动“高粱河之战”,越过雄安白沟河的宋辽边境,直取北京、天津的幽、蓟二州。双方大战于西直门外的高梁河,最后以宋军失败告终。这次失败,除了人力、物力、财力受到巨大损失外,最重要的是严重挫伤了宋军的自信心。

距新建的雄安火车站以东大约10公里的雄县双堂乡祁岗村,六十年代发现一处地下掩藏的宋辽古战道。986年,赵光义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雍熙北伐”,从雄安越过白沟河、拒马河,向涿州、固安发起全线攻势,同时派另一支穿插部队越过太行山,向大同发起进攻,最后完成对北京实施合围。经过数月苦战,双方于涿州拒马河北岸的歧沟关决战,其最终结果却更甚于高梁河之败,基本上是血本无归。西路军的杨家将,于山西穿插时在朔州市西南的陈家谷口被辽军包围,杨延玉战死,杨业受伤被俘,绝食三日而死。此战的失利,使宋对辽的战略关系由进攻转为防御,从而使其在对辽关系上"终宋不振"。直到“澶渊之盟”的签订,宋辽大体上维持了百余年和平的局面。

契丹人北面的女真人崛起后,宋徽宗灵机一动使出“联金灭辽”计策,结果金国灭了辽国之后,直接南下包围了宋朝国都汴梁,并一举俘获了宋朝的徽、钦二宗以及大部分王室成员,汉人建立的北宋政权宣告灭亡。唯一漏网的王室成员赵构,跑到南方重新举起宋室旗号,建立起南宋朝廷。双方经过厮杀、谈判,南宋最终以割地、称臣、纳贡,以及献上岳飞父子生命的代价,与金朝达成了《绍兴和议》,这份合约使宋金之间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

《绍兴和议》首次以法律条文的方式,明确了“南自南,北自北”这个属地国民国籍原则,即原籍在《绍兴和议》规定的南宋境内的汉人归南宋,原籍在《绍兴和议》规定的金国境内的汉人归金国。从此北方汉人不但完全在名义上成为金国臣民,而且不能南逃,否则将被遣返。这造成了北方汉人没有选择地成了宋的敌国子民,这一点至今仍然充满争议。

其实自从东汉垮台后,统治中国的朝代基本都是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宋、明只是控制了部分地区,两宋充其量不过就地方割据政权。而少数民族政权能够夺取天下,靠的不仅仅是杀戮,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大量汉人的支持和加入。赵光义第一次发动北伐时,在河北、北京受到了当地汉人的支持,那个时候距割让“燕云十六州”不久,人们都心还没有凉,人们还在期待“王师北定中原日”。但第二次北伐大败之后,汉人变得绝望,不敢对宋朝抱有过多的幻想。

到了南宋最初发动的几次北伐,由于岳飞率领的士兵有打回老家的强烈愿望,而且作战的区域又仅限于岳家军的河南老家,这些地区的汉人愿意支持家乡的子弟兵赶走侵略者,但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百姓并不支持。绍兴议和、岳飞被杀之后,当南宋再次发动“隆兴北伐”、“开禧北伐”时,中原地区已无法律意义上的“北宋遗民”,不仅是河北,即使是河南的当地汉人也不愿再支持宋军作战,完全没有诗人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那样的家国情怀,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千百年来,华北平原经历过的战争数不胜数,宋金议和之后,大漠草原上蒙古族强势崛起,南宋朝廷再次祭出“联蒙灭金”的策略,结果元世祖忽必烈率领蒙古大军一举灭掉金、西夏、大理、南宋,并使吐蕃归附,一统天下建立了蒙古人的元朝。元朝的灭金之战,使华北再次受到战火洗礼。明朝赶走蒙古人后,朱元璋的儿子燕王朱棣与孙子建文帝朱允炆之间为了争夺王位爆发“靖难之役”,双方在白沟河上展开恶战,最终朱棣扭转了战局。

而最后一次惨烈的战争则是日本人发动的“卢沟桥事变”,日军迅速占领了北京、天津、保定。日方军队动用了飞机、坦克、大炮等所有现代化武器,中国军民死伤无数。华北沦陷后,保定成了游击区,活跃着各方抗日的武工队、游击队,白洋淀的芦苇荡成了战场,平原上挖掘了纵横交错的地道网,地道战、地雷战、破袭战花样繁多,而日军在抓不到目标敌人的情况下,便对周边掩藏游击队的村庄进行扫荡,以“三光政策”实施报复,甚至杀光整村的百姓。在八年抗战的过程中,华北地区特别是保定周边的百姓伤亡损失是最惨重的,完全不像抗日影视剧里表演得那么浪漫和喜感。

1998年夏天我去石家庄开会,中间休息的时候会议主办方安排代表们去游白洋淀。那个时候的白洋淀湖网纵横,游船在芦苇荡和荷塘中穿行,可以买到新鲜的莲蓬、漂亮的荷花、油汪汪的咸鸭蛋以及芦苇编织的工艺品,完全是水乡的景色。那时的安新县城虽不落后,但规模不大,很少高楼大厦,周边都是农田。白沟镇已经很有名气,许多北京人周末会开车跑到那里去淘货,但批发市场的设施还很简陋。“游舫穿梭剪白洋,水波苇叶两茫茫。风吹蒲绿逗鱼戏,日照荷红映鹭翔。”我很着迷白洋淀的景色,后来又开车带家人去玩过几次。

如今的白洋淀周边已经是另一番景色,农田被豁开变成了工地,从空中俯瞰就像一个摊开了的大饼,蔓延开来无边无际,也许不久平地上就会钻出许多高楼来。人们正在奋力书写另一个“人定胜天”的故事,但愿这一回的结局能比上一次美满。